也许是因为正值夏天,最近在朋友圈和各种微信群里都老看到有人谈减肥。清一色的自嘲语气,用各种玩笑调侃自己多胖多贪吃,以至于多“不能见人”。
这似乎已经变成跟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以至于朋友见面,有时候人们会以“哎,最近胖了噢”或是“哇,最近瘦了嘛”来打招呼。甚至连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都已经知道要节制饮食以“保持身材”。
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似乎是没有这个概念的。
我印象中第一次知道“减肥”这件事情,是上大学之后。当时宿舍的一位室友有一份详尽的减肥计划,除了控制饮食和坚持运动之外,她还有一本书,上面列明了各种食物的卡路里,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计算一番。如果超出了预计,就会听到她哀怨地叫道:阿,明天要少吃一点了。这种很有些极客(geek)感的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
也是在大学里,我开始慢慢知道,一个女生要称得上“精致”,她的义务可不仅仅是减肥而已。大一参加一个活动,给我化妆的大三学姐边在我脸上涂涂抹抹边感叹道:“女人活着真是不容易阿,要花钱花心思的地方太多了。你说对吧?”我懵懵懂懂,心里并不是完全明白她说什么,也就只好点点头。
在我上大学的那个年代,我的那位室友和学姐,算得上是“先行者”。绝大部分的女生是没有这样的“觉悟”的。
但将近二十年后,她当时这句在我听来有些费解的话,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常识。每个人都知道,女人需要以各种方式来修饰或是改变自己的身体:减肥、化妆、脱毛、整容、微整形、纹眉、种睫毛、种眼线、美手美甲、穿高跟鞋,学习搭配…………………… 等等等等。
不仅如此,每个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修饰和改变,已经不是为了“变美”而额外做出的努力,而是在不同的程度上越来越成为一种必须,一种基本的礼仪,一种社会习俗的要求。
女人从头到脚需要做的改变和修饰
我想说到这里,或许马上会有人问:这有什么问题吗——一段时间以来,经常有人问我“这有什么问题吗?”
似乎我是一个对一切都看不惯的讨厌家伙,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愤怒。而谈论“美丽”这个话题,或许还另有一些额外的风险。
我可能被解读为评价女性的个人选择,甚至更糟糕地,被解读为反对她们对于自己的女性特质和女性魅力的表达。我也可能会落入大家对女性主义者、尤其是“女博士”的普遍偏见之中——本身长相平平,不修边幅,毫无女性魅力可言,于是出于嫉妒而去批评女性对“美”的追求。
此外,我感觉当下的环境中,这些对外貌的追求,往往还跟社会阶层和生活质量联系在一起。在主流女性媒体的话语中,关注自己的外貌,让自己显得时髦而精致,是有教养、有品味、生活有品质的体现。
我们翻开时尚类杂志、广告、网络媒体,看到的口号是“对自己好一点”、“女人,要宠爱自己”、“你值得拥有”,相关文本常见的叙事方式,是时尚的发展如何体现了女性日益变得独立自主,她们的时尚追求不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束缚自己,而是为了表达自我和取悦自己。
然而,现实真是如此吗?
我也相信当香奈尔女士对她那个时代那繁复而华丽的女性服饰嗤之以鼻的时候,当伊夫圣罗兰第一次让他的模特穿上吸烟装的时候,他们内心一定涌动着创造的热情和不羁的精神。
但每当我想象当年戴着假珍珠的香奈尔在一大堆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中显得如何地特立独行和桀骜不驯,再看看今天多少女性纯粹为了跟风和虚荣而去“剁手”价格不菲的香奈尔(假)珍珠项链,我总是会觉得很讽刺。
香奈尔那句“时尚易逝,而风格永存”大概是时尚媒体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引文之一。但可惜的是,她的拥趸们一直在膜拜和重复的,只是她创造的时尚和风格,她风格的真正源泉——她本人那种我行我素、自由不羁的精神,却并没有被继承。
香奈尔女士有一种“天生反骨”的叛逆精神
所以,我并不相信主流媒体所宣扬的“对自己好”,你的“精致”体现你的“品质”之类的观念。恰恰相反,我认为它是一种压迫,它所体现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权力结构和女性在其中的从属地位。
但我也需要澄清一下,我并不反对个人的选择,更不反对女性魅力的表达,相反,我认为每个人都应当能够自由地表达自己——这当然也包括性别和性魅力的表达。我所反对的,是这种设定特定的“美丽”标准,并以各种方式强迫性地要求女性符合这一标准的社会文化。
因为我认为这种文化,恰恰是不鼓励女性的自由选择和自我表达的,它对女性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女性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人的目光和评价之下,从而也影响到她们的自尊和自我评价。
Colbie Caillat 有一首歌,叫做 Try(《努力》),极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听。歌中描述的是女性为了取悦他人所做的各种“努力”,化妆、做头发、做指甲、疯狂消费……“这样他们就会喜欢你”;而当我们独自一人,卸了妆,对着镜子,我们又是否喜欢我们自己呢?
我有个朋友有一次跟我说,她出门即使来不及好好化妆,无论如何眉毛也是必须要画的。有一次她因为实在没有时间,连眉毛也没画就去送孩子上幼儿园了,但到了门口,她却怎么也不敢下车,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素颜的样子。
这件事情在她或许只是寻常,但是我每次想起,心头都是一颤。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的自尊脆弱到这种地步,连一对未经修饰的眉毛都承受不起呢?
或许有人会说,我朋友这种属于极端情况,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大数据。
前段时间UC发布的《中国妈妈“焦虑指数”报告》,网上议论不少。其中有一个指标叫做“自身焦虑因素”,排在第一位的,赫然就是“外貌体形”,强关联词为“发胖、衰老、时尚”。
有意思的是,我看到的报道在描述这一指标的时候,都把其归结为女性“天性爱美”。似乎所有这些对外貌的追求和由此产生的焦虑,都只是由女性的“天性”决定的。我要说这体现了社会的权力结构,大概有小题大做、耸人听闻之嫌。
但我仍然要问一句:果真如此吗?
女人对“年老色衰”的恐惧,是出自天性,还是出自社会的评价体系?
我们只要看看我们身边,有家庭有孩子的女性,有多少担心自己年岁渐长、失去魅力,老公被更年轻的女孩子吸引?
单身的女性,又有多少在“大龄剩女”的标签面前、在“女人过了30岁就贬值”的魔咒面前,选择匆忙地走入婚姻?
又有多少人因为这样的压力而长久地待在一段糟糕的关系中,不敢走出来?
你有没有发现,女人对外貌的在意和焦虑,几乎总是跟两性关系、跟男人有关——更确切地说,跟取悦男人有关?
我们拼命地“努力”变美,不是因为我们“天性爱美”,而是因为我们不美的话,我们就会被抛弃,或者干脆一开始就不会被选择——无怪乎“美”和自尊那么直接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如果不美的话,我们就没有价值了!
所以女人的价值,从来不在于她的灵魂,甚至不在于她的能力,她的成就,而在于她的身体。
“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男人供给物质,而女人呢?她供给她自己,她就是物质!她是“如花”般的摆设,等哪一天她不“如花”了,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她的价值——这是一句多么赤裸裸地物化女性的宣言阿,我实在很惊异于它流传之广,更惊异于它竟然会被解读为“疼老婆”的承诺。
然而这就是我们社会的权力结构。它不仅是单个女性自我价值感的问题,它是一整套的社会习俗,体现着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
比如化妆,在今天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必须的礼仪。我有一位任职于国内某著名高校的朋友跟我说,有一次在学生写给她的评价表里,提出的意见之一是“老师上课不化妆,对教学和学生不够尊重”。
再比如高跟鞋,斯坦福大学的法学教授 Deborah Rhode 在她的《美的偏见:人生与法律中的外貌不公》 (The Beauty Bias: The Injustice of Appearance in Life and Law) 一书中,提到女性在职场上如何被期待、以至于在实质上被要求要穿着影响她们行走的高跟鞋。
对于这个话题,澳大利亚的首任女总理朱莉娅·吉拉德估计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曾经多次在公众场合因为高跟鞋出状况,包括在印度访问时高跟鞋卡在草地里拔不出来而贴面摔倒在地上。但是有人建议她以后可以穿靴子的时候,她却回答说不想面对澳国内对她时尚品味的批评。
吉拉德在堪培拉的一场原住民抗议中丢了一只鞋
无独有偶,数次登上福布斯“世界最有权势女性”榜单首位的德国总理默克尔,从上任的时候开始,就不断地因为她的“时尚品味”被各种嘲笑,从发型到衣着,她大概是世界上被评论最多的国家领导人了。
如果说连这些已经登上权力顶峰的女性都无时不处在这种评判之下,那么普通女性对容貌和年龄的执着和焦虑,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Rhode书中所谈的“美的偏见”或者说“外貌偏见”是普遍存在的,但很显然女性所受的影响要重得多,而且并不单单只是出于人们的“爱美之心”,而是体现了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结构。
正如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回应人们对于他婚姻的评论时所说,如果他的妻子比他年轻20岁,那么就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我认为这实在是一句极其到位的反击。
Colbie Caillat的歌里唱道:“……你不需要改变任何东西,你不需要如此努力、努力、努力、努力……”一再重复的“try, try, try……”总是会让我想起这样一个中文表述:用力过猛。
每个人大概都向往美丽和优雅,但我只希望,我们不需要为此“用力过猛”;我希望我们下一代的女孩,不要从我们身上习得“取悦者”的角色定位;我希望她们的自我价值感,不要依附于清一色的蛇精脸和骨瘦如柴的身体。
时尚可以把“girl power”印在T恤衫上,但是真正的力量,从来都只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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